有一个体验活动叫作 “Shadow A Student” ,意思是 “影随一个学生” 。在这个活动中,校长们在各自的学校里如影随形地陪伴一个学生一整天,学生做什么,校长也做什么。这样一天下来,校长便可以更深切地了解学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影子学生计划”的初衷是,始于通过学生的眼睛看学校,帮助学校领导者找到有意义的机会,以改善学生的体验,并采取有见地的行动,在学校中创造变革。
我每天在阅读空间和孩子们通过短暂的课间发生交互,有些孩子只为了翻几页并借走自己感兴趣的书,有些孩子会和伙伴们下几盘五子棋,还有些孩子会和我以及身边的伙伴聊聊天。
我时常在想,这样短暂的课间时间就连下个楼跑去厕所都不一定够,是什么让孩子们马不停蹄地来到这个空间?这个空间究竟给孩子们带来了什么?这样短暂的交互真的有意义或价值吗?课间之外的ta们又是什么样的?
我作为住校阅读空间的志愿者也希望通过真实地体验在校学生一天的生活,更好的了解孩子们的学习体验,从而发现同学们对于阅读空间真正的需求。
自由的鸟
当我一大早进入四年级的班级,30多双小眼睛齐刷刷地打量着我这位不速之客,“老师,你是来做什么的呀?”
“我来当一天小学生,今天和大家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那你今天下午的体育课会和我们一起打篮球吗?”
“哦?你们今天下午有体育课呀!会呀会呀,课间操我也会和你们一起做。”
在好奇的双眼和咧开的嘴角中,我感受到了孩子们对于陌生人的友好和善意。
和孩子们的聊天戛然而止,门口的英语老师扫视着教室里发生的一切,原来是英语早读开始了。
孩子们迅速坐回自己的座位,“把书翻到……页,……每个读两遍。”麻利的翻书声似乎要和老师的指令完成一场赛跑,教室最后一排的孩子来的比较晚,开始不慌不忙地扫地。
坐到座位上的我似乎还没有适应当下的环境,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情感潮水一般涌入心头。我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猛地拽回小学的时光,机械重复的读书声被颅内轰隆隆的巨响和咚咚咚的心跳声所淹没,身边的同学似乎都变成了某种机器,在凝视的目光下盯着书本重复着听不懂的音调。
“把书翻到前面……页,开始读对话……”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消失了,变得透明了。胸中翻江倒海想要找谁倾诉,此刻却哽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等一下……”这似乎是我的声音。
“为什么……”
“我……”
我想要说什么?但是有谁在乎呢?
“这都半天了,你连书都还没拿出来?”砰的一声,似乎是书本和木桌发生了碰撞。
多亏了这声响动,这么说也许很对不起那个桌子的小主人,但幸运的是我又回到了我的身体。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讲台旁一左一右坐的两个孩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教室左前方本该出现书籍的阅读角堆满了作业和卷子,教室后面也有很多柜架,摆放整齐的练习册积了很多灰,清洁工具刚被值日生亲手关进了铁柜里。
教室里为数不多的墙面都被贴满了,那些白花花的纸张应该是规章制度或课程表之类的东西,我打算课间再去看。比较显眼的是左边靠窗的一面墙,张贴了孩子们的作品,但似乎已经张贴很久了,也许是为了完成某个任务画的手抄报。
拉回视线,我看到一个孩子的英语书上有很多涂鸦,其中一个显眼的是:“英语是……”(大家自行脑补)
“叮铃铃铃……”下课了,一些孩子熟练地站起来催促着前面同学交作业,很多孩子围在我身边说这问那,其中既有很多对我的好奇,也有分享自己的一些家长里短,比如体育课受伤还没有好,自己家里养了几只小猫。
我一句一句地回应着大家的好奇,看着身边的孩子都在短暂的休息时间做什么。
“老师,你不要和ta聊天,和ta聊天会越聊越傻。”一旁的孩子试图打断我,但那个孩子似乎并不在意,ta继续说着自己想要分享的事,我也并不在意,我继续认真地倾听着,核对着ta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只记得那天遇见了一群很热闹的孩子,ta们像小鸟一样,有些探头探脑地张望,有些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
ta们在这片树林短暂栖息了很久,早就熟悉了这里变幻莫测的天气,狂风暴雨也不能让ta们感到畏惧。
ta们笑起来很好看,像阳光和雨露。
ta也笑起来很好看,像天使一样。
纯真的心
转瞬即逝的课间让我一度以为学校的铃声肯定是出现了某种故障,不过,语文课确实已经开始了。
这节语文课讲的是《小英雄雨来》这篇课文,不出意外小英雄应该最后出了意外,不过雨来最后肯定还活着,而且雨来还会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语文老师说,这节课就算什么都没记住,也要把这句话记住。
嗯,我确实记住了。
而且,“我”确实没有认真上课。作为影子的“我”在做什么呢?
我忙着记笔记,但是我发现语文书的空白处藏了一片草丛,于是我画了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我忙着给笔换笔芯,但是有个零件不知道去哪儿了,于是我用拆散的零件拼装成一把能弹射的枪。
我忙着收拾抽屉里杂乱的纸,因为我需要把它夹在书里,但是它一到我手里就变成了一架很酷的纸飞机。
“……,你来回答一下。……不听能回答出来,你们能吗?你要是考试成绩好,你也可以随便捣乱。”
听起来和我没什么关系,也许是因为早上没吃早饭的缘故,我开始想念学校街旁5元的汉堡和1元的羊肉串。
“把嘴闭上!不上出去!”
不知道讲到哪里了,我似乎总猜不到正确答案,我似乎总跟不上。
我没回答正确老师提出的问题,我需要站一会儿,不过我站着似乎也会发呆。
语文老师叫学生模仿日本鬼子的角色用凶狠的口气表现出对雨来的恐吓,同学的表演引得我哈哈大笑,我忍不住和身边的同学吐槽。老师点名提醒了我,我还以为会叫我来表演。
语文老师让同学们把雨来说的那句话,也就是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大声读三遍。
作为影子学生的我第一次听到整个班的声音。同学们声音洪亮,每个字都铿锵有力。仿佛在某个沉闷的午后,用力推开窗户,大声呐喊着,心里的彷徨一扫而光。
“小嘴巴?”“闭上。”
“坐端正!”“1!2!”
“眼睛?”“看黑板!”
老师在和同学们接口令。
“这个记在第……段旁边。”
“抄下来后我们看……”
“别人在写的时候,你在干嘛?”
老师在和同学们互动。
这节语文课就在老师和同学们有节奏的口令游戏和丰富有趣的互动中结束了。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片段是下午的语文课,哦不,道法课,除了讲完课文外还需要录视频。虽然我对体制内老师有很多临时性的任务见怪不怪,但是我多少还是会惊讶,为什么会突然录制、拍照课堂里讲绘本故事的片段?究竟是谁有这样的需求呢?这些课堂素材会呈现给谁看呢?(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家长会那天家长们访校准备的)
录视频要求大家坐端正,毕竟大家都希望一遍通过。比较戏剧性的是,前半节的语文课几乎每一个问题都非常的“语文课”,每一个问题都有配套的标准答案。虽然到了绘本故事也有一脉相承的部分,不过刚才还需要和老师接口令才能维持纪律、保持专注的孩子此刻却发自内心的投入和专注。
没有一个孩子低着头,大家都沉浸在《团圆》这个故事里。
“爸爸在外面盖大房子,他每年只回家一次,那就是过年,今天,妈妈和我都起得特别早,因为?”
“爸爸回来了!”
“‘我有好运硬币!爸爸包在汤圆里的,给我吃到了!’小女孩是什么样的感受呀?”
“开心!”
老师和孩子们的提问与回应自然地流动,虽然我自己已经非常熟悉这个故事了,但也不小心被精彩的故事和丰富的画面所吸引,差点忘记自己作为影子学生的观察任务。
这不仅仅是小女孩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我”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我和爷爷奶奶租住在学校附近生活。
“我”爸爸妈妈下班很晚,通常“我”会自己回家,写完作业就可以等到和爸爸妈妈一起吃晚饭了。
……
谁是怪物
我问影随的孩子:“你是不会写还是不想写?”
孩子说:“不想写。”
不做也是一种做,这是一种无声的回应,也是一种有力的反抗。
英语课主要是讲解试卷,老师发试卷的时候有些念分,有些不念。
试卷会散落在讲台上,前排的孩子也会帮忙传递,帮不上忙的就会落在地上,需要孩子们弯腰拾起自己的卷子。
“碰”的一声,这是书本被扔在地上的声音。
英语试卷已经讲完了一大部分,这个学生因为没找到卷子还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不管ta在做什么,现在应该认真听讲试卷,这是ta的问题。
影响ta认真听讲的物品被扔在地上,需要ta自己下课后弯腰捡起来。
数学课主要是复习运算律,检查和批改作业。
“记不住!强调了多少次!都长脑子没?回去抄10遍!”
“同桌之间相互检查,做错的站起来!”
“我说过多少遍发了作业要订正?是说了几十遍还是几百遍?啊?一个个就是记不住!就是懒!今天加作业。”
“碰”的一声,作业本被甩在了地上。
凶狠的目光下是一个低着头的学生,这个学生犯了老师反复叮嘱过的错误。
不管ta为什么还犯错,也许是ta没长耳朵,也许是ta没长脑子,怪物一样。
ta们需要快点回到座位上订正错误,不要影响后面排队的人。
我影随的学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望着窗外,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ta也会站起来,站着的时候也喜欢看着窗外,也许能看到什么不一样。
ta会用手去触摸外面的那层窗户,仿佛窗外的风景像一张画,那么不真实。
ta用小玻璃瓶养了绿藻,放在窗户沿上,绿油油的好看极了。
我只记得那天风很大,风一直搅动着窗帘,像掀起了某种旗帜。
终于放学了,我也弯腰站了起来,走出教室。
就像奶奶在地里弯腰采摘菜蔬。
就像爷爷在城里弯腰清扫尘土。
何以为家
我知道很多孩子放学后会去晚托班写作业,虽然我没有实际跟着进去,但我之前曾在城中村里的晚托里做过一段时间,ta们有些是父母骑着电动车捎过来,有些是坐着校车到附近的站点。
有一次我去接一个孩子,我知道ta在校车上就看见了我,ta仰起头希望我认不出来,嘴角满是藏不住的笑,可是我早就认出了ta,那天阳光洒在ta脸上显得格外灿烂。
ta和我分享学校里发生的事,还给我看了看ta做的小物件,是用笔改造的一把枪。
一进晚托班里就失去了刚才的神采,每天基本上是最晚一个走的学生,托管老师也拿ta没办法。一遍一遍严厉地训斥和催促,ta也没写几个字;有的时候实在没办法,托管老师找到答案让ta抄写,ta才应付地抄写完。就这,也还有很多口头作业完全没有开始行动。
不知道因为什么契机,那天我和ta互相简单地聊了聊天,我们提出了对彼此的好奇,也互相回应着。我讲述了自己的梦想和当下的工作阶段,他也描述了自己当下的学习成绩和长大后想要做的事。ta清楚自己的学业水平,半认真半打趣地说要去送外卖、要去捡破烂。
那天简单的聊了半小时左右的天,第二天却看见他破天荒的把他能做的作业都写了,虽然写得大部分都是错的,可相比之前一个字都不想写的状态有了很大的进步。我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他有了这样的改变?
所有的孩子都是需要被看见、被认可、被爱的。大多数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是一个问题和麻烦,但他们忽视了一个重要事实,大多数问题背后都是“人的需求”没有被看到和满足。
作为教育者,首先要有对于人的好奇。
当孩子们一天下来都接受到的是老师的指令性、威胁性、口令性的语言,他又怎么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又怎么会关心身边人的感受?
有些孩子回到家还要作为父母照顾自己,又有谁去看见他们的存在?
即使和父母同在饭桌上,是否有时间好好聊聊天,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
正是这种不被认可、不被看见、不被重视的感觉,让很多孩子最终选择放弃了自己。
在当影子学生的一天,我也看到了教与学的窘境。
一方面老师反复强调过的吩咐过的事情没有学生记得,只能无奈地推着逼着。
另一方面学生上课不在状态,作业考试情况不理想,只能无奈地被训斥和惩罚。
学生学不到自己想学的、感兴趣的,与自己有关的内容。
老师教得又很辛苦,逐渐失去对该学科的热爱和教育的热情。
本该相互合作的系统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在相互残杀呢?
这么拼力了也不可能得到老师的认可,还哪儿来的自信?
这么辛苦了也看不出学生出彩的成果,还哪儿来的热情呢?
想逃离却又逃不出去,就像望着窗外绿藻瓶的学生,就像感叹着自己仿佛被体制框住的老师。大家都想看看学校之外的世界,都希望探索和体验教育的其它可能性,都需要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面对一个个具体而又复杂的问题。
教育和服务设计的最终目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从理解到塑造和改变人的认知行为模式,都是为了激发和引导人发展ta自己、成为ta自己。
所以,作为教育者是为了帮助学习者应付完成考试,还是激发对学习的兴趣,从而获得幸福生活的能力?
如果学习者最终顺利完成考试,却磨灭了对学习的兴趣、甚至压抑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这样的教育是成功还是失败?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设计的系统让学习者完美符合顺应某种社会所塑造的所有评价体系,但是ta失去了对自己的思考,失去了对他人的感受和尊重,失去了对自我生命的探索和成为自己的可能性,那这样的设计是成功还是失败?
那我们可以怎样做呢?
也许我们可以真实平等地和孩子聊聊天,先去了解ta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相信看见和关心的价值。
也许我们可以调整学习的内容和教学方式,让彼此都舒服、享受,相信好的学习就是美好生活本身。
也许我们可以相信每一个具体微小的行动都能带来改变。
也许我们可以相信每一个孩子都有能力面对未来。
也许我们可以相信……